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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我之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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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就算是这样,大概是病得太重了,夏至此时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。

难得生病的人一旦病倒就如同塌了山,明明只是发烧,却怎么也不好,高烧是退了,低烧一直缠绵,也就一直没办法出院。后来其他朋友也来探望他,程翔来得勤,可猜不出这场急病的根由,加上事情多,来去匆匆,反而说不上什么话;略猜得出一点的姜芸和陆恺之却是什么也没说,只叫他多保重身体。

但夏至不想说话,渐渐的干脆就不说,一个月后终于不烧了出院,回到扬声的那天,手里捏着一份辞职信。

那天林一言正好不在,他就去找侯放,见了面起先不敢看对方的眼睛,但真的把信递出去的一刻,倒生出一种别样的勇气来,又直起了之前有些萎靡的脊背,静静地看着侯放。

侯放瞄了一眼信,就扔在了一边,冷冰冰地吐出一句:“没出息。”

夏至还是觉得疲乏,也迟钝,并不觉得自己被刺伤了:“我拖了团里的后腿……”

侯放皱起眉头看着一个月来急剧消瘦下去的夏至,挥挥手说:“团里现在是没有你的事了,但你还答应了陆恺之呢。做人还要不要有点承担,有点责任心?

他死狗一样的架势连侯放看得都没了脾气,半晌之后深深叹了口气,捡起那封信又扔给他:“你休个假吧。想好了再告诉我。”

“侯放……”

这一声犹豫的呼喊让侯放勃然大怒,顺手摸起个什么东西就朝着夏至扔过去。他故意扔偏了准头,但装订机还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门上,砰地一声巨响,就是这样,夏至还是一动也没动“去你妈的!哪里的黄土不埋人,非要在周昱这棵树上吊死?”

这个名字让夏至急剧地哆嗦了一下子嘴唇,连带着整张脸都抽搐了起来。这样的反应更让侯放怒不可遏,吼了起来:“那就滚!这点出息都没有!想去哪里滚去哪里!”

说完也不等夏至走人,自己先气冲冲地摔门走了。

不欢而散最终的结果是夏至还是没有辞职成功:林一言出面,让夏至继续在扬声这边休假——反正这一个演出季他已经无法上台——接着把他交给了陆恺之。

一开始夏至不肯去,林一言也不多说,在他公寓外面等着,然后陪着他一起去见陆恺之和他的同学们。陆恺之他们那个临时组建的四重奏乐团已经开始练习,林一言把人交给他们后,又陪着夏至在练习房坐了一个下午,得到夏至绝不作逃兵的承诺后,这才孤身回了扬声。

夏至并不知道林一言的用意如何,但既然答应,也不反悔,就天天到音乐室来报到。到了之后什么也不想做,手脚重得像灌铅,只一味蜷坐在房间的一角里,不说话,不表态,也不动,不知炎凉,不识饥渴,听累了就睡,睡醒了再听,他们离开,他也跟着离开。

而陆恺之并不管他,甚至像是没看见这个人一样,一如既往地和乐团的成员们练习,亦或是为了某支曲子的理解展开讨论、乃至于一场温和的争执。

所有的人像是暗地里达成了什么奇妙的契约,有志一同地对夏至不闻不问,由着他如同一颗被执意移栽到一个全新环境的树木那样,悄无声息地扎下根基,一点点地展开枝叶。一开始一天里他总能在音乐室里昏迷一般睡上五六个小时,又毫无预兆地被惊醒;慢慢的,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多,还是不怎么说话,只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竖着耳朵听他们练习。

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,仿佛永远不会到头,也永无破解的出路。直到有一天,陆恺之无意之中瞥见,就在他们演奏的时候,夏至的手指合着节拍,动了。

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缓缓苏醒那样,夏至一点点地捡起目力、听力、注意力,捡起自己的声音和表情,一旦睡眠就睡得很沉,但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少,醒着的时候依然惜字如金,然而目光明亮有神,神情也总是专注着,停止的脊背如同一把张满的弓,像在等待一场不知何时终会打响的战役。

察觉到他的恢复,乐团里的其他人开始小心地和他搭话,知道这是对方的好意,夏至也就尽量说一些。他从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不用语言活下去的,他能听见一切声音,看见一切动静,却不需要一句话。

陆恺之也不和他说话。

为此,夏至几乎感激起来。

到了旧历年年底,不知道从哪里总算得知他消息的程翔找到琴房来,打量他一番后,二话不说拉着他出去吃了顿饭,两个人分了一瓶酒,绝大多数是程翔喝的,这一次夏至发现自己其实还能喝一点,总之没醉,喝完了,程翔又拉着他去看电影。

看《夜景》。

经历过这一场变故后夏至本以为自己无论如何看不下去这部片子,谁知道真的坐进漆黑的电影院里,身边除了程翔都是陌生人,反而能坐定,不仅坐定了,还认认真真地看完整部片子,连最后的字幕都不错过,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大屏幕时,程翔扭过头来问:“感觉怎么样?”

他沉默了很久,实话实说:“有点恶心。”

程翔莫名地看着他,他就多解释了一句:“陶维予。演得太好了,让人反胃。”

“……吓我一跳,瞎比喻。”

夏至往四下一看,见周围的人都走空了,又冷漠平静地开口:“这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生病了?我觉得他发疯了,可是他这么聪明,演得这么好,没人能看出来。”

程翔一下子瞪大眼睛:“这又是哪里的话。”

他垂下眼:“我就觉得。”

“夏、夏至。”

程翔难得地口吃了,“自从你和周昱分开,我去医院看你,你就不对劲。凭空消失了这么久,好像还没好……”

轻轻地扯一扯嘴角,夏至不答反问:“我就是想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分开?”

这话问得程翔又是惊诧又是尴尬,简直不知道如何接话。好在这时电影放映厅开始映后清场,恰到好处的时机稍微挽救了一下眼下古怪的话题和气氛,等两个人来到户外,冰冷的风拂面而过,夏至重重地呼了口气,摇头,自言自语般低声说:“这也和我没关系了。电影看完了,我可以走了?”

“我开了车,送你一程。”

“不用。我回一趟琴房,走过去就行。”

“这么冷的天,胡说什么。”

程翔赶过去抓住夏至的胳膊,却被立刻躲开了,“你……”

夏至的神色在路灯下看来很冷淡,又很诚恳,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交织在一起,让他的脸庞有了一种奇异的透明感,简直不真切了。程翔被自己这个古怪的念头一惊,定一定神还是坚持:“那我也得送一程,走过去都行。你病才好,不能再出什么事了……你大概能猜到,你的地址是老林告诉我的。”

听说是林一言,夏至看了他一眼,表情还是近于无动于衷的:“那随便你。”

说完就径自迈动了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