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(第4页)
“您年纪大了,阁下。”
迪亚波罗回答。
“哼,对,我老了,我老了就该坐在轮椅上当个傻子,眼睁睁看着自己任人左右,心血被人糟蹋?
迪亚波罗看他愤懑地对着衰老怒吼。
“啊,对,衰老,长出皱纹,牙齿脱落,记性变差,睡也睡不着,这是衰老,是神给我们每个人的惩罚,这是被驱逐出伊甸园的代价。”
“然后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带大的孙子,要跟你作对,而你吵不过他。”
“我就会想,我们终其一生能改变的根本不多,除非我们得到神的权力,拥有无限的时间,并从死亡手中逃出来!”
朱塞佩越来越激动,他大概是把多年来无法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。
既不能对孙子说,也不能对已逝的妻子说。
迪亚波罗这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,反倒成了唯一可倾诉的对象。
一吐为快后,老教父缓缓仰头靠在轮椅背上,风吹起花白的头发。
“我不断往上爬,杀了很多人,第一次时不太习惯,久而久之就越来越无所谓。”
“但我也会做噩梦,梦见被我干掉的人找上门,找到我的把柄害我,对,从我一踏入这个圈子时,就隐隐约约预感到了这一天。”
“你的手下,尤其是左臂右膀还会认为你分成不够多,无论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满意,都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。”
“过去没那么多东西时,反而还不在乎,所以我有时候也感觉,自己越来越胆小。”
“我开始迷信世上有神,有鬼魂,或者有命运,开始戴十字架,相信运气这些无聊的东西,我看到占卜节目都害怕。”
“我越是想尽力补偿,就发现越多漏洞,麻烦一重接一重地出现,于是只能越来越不择手段。”
“然而……即使是这样,我也无法逃脱我的过去。”
“贝内代托走到今天这一步,我也没想到。”
朱塞佩佝偻着脖子,叹出苍老无奈的一口气。
迪亚波罗冷眼看着法尔科家族的种种挣扎,竟然感到了一些无聊。
他想起了许多人,没能战胜过去的许多人。
是的,无聊。
一种看着众生茫然挣扎的无聊。
倘若神拨开云端朝下俯视,一定也会感觉无聊吧。
从爱奥尼亚海吹来的风逐渐冷却,天色已经接近漆黑。
朱塞佩示意心腹们把他的车推走,他要去城里,为明日的宴请做准备。
“年轻人,虽然你是个狡猾的家伙,根本没有什么能阻拦你,但你与我之间的账一笔勾销。”
老教父在临走前补充了一句。
迪亚波罗有些惊讶,朱塞佩居然取消了对他的禁令?虽然现在那个禁令已经没什么意义,可从他这说话的语气……
“您难道打算退休?”
“怎么可能,我要是退下去,一定有大把的人想杀我,我还不能死。”
“但我会把事务交给洛伦佐,他得靠他自己,我必须去应付上面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,这一次……恐怕不断条胳膊逃不出去。”
“我孙子很在意你,我原本不允许他胡乱交友,他以前帮你隐藏真名的事,一直让我很不满,可他也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事业,我姑且信任他的决定,你也确实用时间证实了自己。”
“恭喜,你享有法尔科家族的尊重。”
朱塞佩抿了抿嘴,毫无感情地发表最后宣言。
迪亚波罗目送他离开后,才从墓地走出来,站在河边想了会儿自己的事,随后走进一个刚刚开门的晚间餐厅。
那里刚刚热闹起来,情侣,家庭都鱼跃涌入,等着点一份海鲜面或者披萨。
他要了杯罗塔里的AlperegisExtraBrut,一个人坐在窗边喝。
电视放着当日新闻,贝内代托那张阴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,他清醒后即被捕,语无伦次地咆哮到差点掀翻医院。
“你们都会后悔的!我弟弟他,不!总有一天你们都后悔的!该死,你们把我放开!”
隔日迪亚波罗还是依约赶赴朱塞佩的宴会,与老教父客套后就坐到了角落里,听宴会宾客交头接耳地讨论法尔科的家事,扮演一个只对主保圣人阿加莎典故感兴趣的外来者。
而朱塞佩仿佛无事发生,只表达了自己从来都依法行事,只同一些新兴企业家友好往来,向宴会上别有用心的观察者们宣告态度。
迪亚波罗淡淡微笑接受祝酒,理解了对方是想与自己绑紧,但这都无所谓,他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打量,看着笼罩在橙金色夕阳余晖下的法尔科。
太阳终将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