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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明珠,心想,事已至此,趁著明兒天不曾亮,且消除那張氏父女的記憶,拎著縱橫這個丟人的東西跑路。
第二折
第二日天光微熹,張品出了院門,見那兩個女子仍舊在。其中一個披的留仙裙上細細繡了繁複精緻的雲紋金燭,額間墜著鏤空白玉,這女子竟有一頭如瀑白髮!她眉眼間沉靜自如,恍若對這人間絲毫不感興,卻又無端讓人覺得心安。張品覺得,或許她們兩個,真的是女兒的貴人。
夜明珠的聲音也是清冷出塵:「見過張公子。」
「昧曇花之事,還望兩位姑娘細細說來!張品感激不盡!」
縱橫道:「卻不知公子緣何執著於昧曇花?這前因後果,且說來聽聽。」
張品這一世,只得一個女兒。
她出生的前一個月,張品將將因為一盒胭脂與夫人鬧了彆扭,夫人覺得委屈,忙活這麼多年,孩子都快出世了,家裡卻連一盒胭脂都買不起。張家命苦,守著兩片薄田度日,收成不好的時候,便是連吃飯都難。
就因為這一盒買不起的胭脂,張夫人一瞧,是個女兒,便不打算留著了。餵了驢得了。倒是張品不舍,好歹是二人的骨血,好說歹說,終於說通了張夫人。又戲謔,剛剛因為胭脂拌了嘴,女兒便喚作小胭脂罷。
誰知小胭脂生來帶著頑疾,咳嗽氣喘,體質孱弱,且越來越重。看了多少回鎮上的大夫,皆不見好。為了給小胭脂治病,先是家裡的驢賣了,再是田也賣了。小胭脂知道因為自己的病,母親嫌棄,父親傷心,自己又日日受罪,便打算自盡,次次繩子掛在房樑上,都沒有勇氣把頭伸進去。
後來,小胭脂忘了是哪一年,只記得她在外頭賣自己繡的手帕,最後一條怎麼也賣不完,她就一直等著,黃昏也沒有人來買。沒辦法,手帕帶回了家。路上她就覺得難受,不是因為這作孽的病,好像是因為心慌,她就快步走,布鞋上翻進了塵土。手帕拿在手裡,她想,這一條便留著娘親用,娘親辛苦了一輩子,不僅買不了胭脂,連手帕也沒有。到了家,小胭脂更是心慌,疾病帶來的痛苦反倒若有若無了。好像那手帕上的針腳是一針一針繡在她身上。快回家,快回家。不知為何,她又想回家,又懼怕回家。
那是小胭脂最後一次見母親。
剛到門口,以前的驢叫聲不見了,因為驢已經賣了。取而代之的是人爭吵哭嚎的聲音,這比畜生被鞭打還要悲戚。不知道是為什麼,到現在小胭脂還是不知道。她推斷,大概是因為父親為了給她治病,要賣掉後面的房子,全家人擠在前面住。母親不願,她覺得這就不像個人家了。為了這個病丫頭,你賣的還少嗎?大概是因為父親要把家裡最後的余錢帶給大夫。小胭脂不知道。她進門的時候,舅父的車就停在門口,母親抱著一個黑包袱,一邊哭,一邊顫抖嘴唇。小胭脂張了張嘴,反映不是哭,是覺得那塊賣不出去的手帕每一個針腳都變成了尖尖的針,扎著她的手。父親要追出去,可是一邁出門,又退了回來。沒有人發現她。她就像路邊一朵小野花,看得到,誰都忽略了。她想起追的時候,舅父的車已經走出老遠,黃昏卻把母親的黑髻和舅父的黑巾映的清清楚楚。她的腳磨破了,因為方才鞋子不僅闖進了塵土,還闖進了一顆小石子。
母親也看見了她,她隱約覺得,母親在山坡南消失後,哭得更無助了。小胭脂坐在地上,沒有心情解救自己的腳。人一旦歷經無數痛苦,就會多多少少的免疫,好像老天爺怎麼殘忍安排自己都是該的。走了,就走罷。
那一塊手帕,最終沒有送給母親。小胭脂也沒有再賣掉。她想著,總有一天母親要回來的,到時候再給她。可是她等了很多年,直到手帕的繡線黯然褪色。
父親走到她面前,神色已經平靜下來了。他的眉還是皺著,可是沒關係,這一雙眉從來沒有舒展過,這張臉孔也沒有神采飛揚過。小胭脂覺得,父親一定不會傷心欲絕,因為父親和自己一樣,對痛苦免了疫。
「胭脂,回家吧。」父親這樣說。
「不治了。」
父親抱起她,問:「什麼?」
「不給我治病了。」
父親把她摔在地上,說:「閉嘴!」千錘百鍊萬般苦楚下,沒有誰能從容溫柔。
小胭脂沒有哭,她看了看窗外,沒有月亮,星子也沒有,乾坤漆黑一片。也許母親已經到娘家了。
張品說到此處,還是沒有提昧曇花一字。
縱橫道:「她這病,可還能轉圜?」
「能!「張品急促道,「大夫說能!只要有昧曇花做藥引,胭脂就能好!等她長大了,我就掙命,給她打一副銀簪子做嫁妝。」
後來,張品還是賣了家,又借了幾家親舊,帶小胭脂來到都城紫赯。鎮子裡的人都說,紫赯的大夫是最好的,便是死的也能救成活的,只是收的醫酬多。死的救活?從前張品是不相信的。現在卻深信不疑。因為人到絕路,總希望有個傳說能安撫自己無處安放的絕望。
小胭脂說:「爹爹,沒有誰家的姑娘跟我一塊兒。」她們都嫌我是個病秧子,折磨得爹娘和離,家不成家。
張品白日燒瓷做工,亦不曾有閒暇陪著小胭脂。幾貼藥便是一兩銀子,一天須得三帖藥。
可是白花花的銀子砸下去,小胭脂的病總不見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