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繁花原著矛盾文学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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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(第1页)

钢琴有心跳,不算家具,但有四只脚。房间里,镜子虚虚实实,钢琴是灵魂。尤其立式高背琴,低调,偏安一隅,更见涵养,无论靠窗还是近门,黑,栗色,还是白颜色,同样吸引视线。于男人面前,钢琴是女人,女人面前,又变男人。老人弹琴,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,已是回忆,钢琴变为悬崖,一块碑,分量重,冷漠,有时是一具棺材。对于蓓蒂,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。蓓蒂的钢琴,苍黑颜色,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,稳重,沧桑,旧缎子一样的暗光,心里不愿意,还是让蓓蒂摸索。蓓蒂小时,马身特别高,出陌生的气味,大几岁,马就矮一点,这是常规。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,黑马背脊,适合蓓蒂骑骋,也就一两年的状态,刚柔并济,黑琴白裙,如果拍一张照,相当优雅。但这是想象,因为现在,钢琴的位置上,只剩一块空白墙壁,地板留下四条拖痕。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,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,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。地板上四条伤口,深深蹄印,已无法愈合。

阿宝愁说,我马上去淮海路,到国营旧货店看一看。蓓蒂说,我去过两三趟了,马头也陪我去过了。阿宝说,马头讲啥。蓓蒂说,马头觉得冤枉,根本不明白,啥人拖走了钢琴。姝华说,真的,还是装的,现在样样式式,可以搬出去卖,我爸爸讲了,现在捞外快,最方便,预先看了地方,带几个弟兄,卡车偷偷从厂里开出来,冲进这种倒霉人家,一般无人敢响,以为又是来抄家,进门就随便,可以随便搬,红木家具,铜床,钢琴,丝绒沙,地毯,随便搬,其实,是拖到“淮国旧”

去卖,三钿不值两钿,然后,大家吃几顿便宜老酒,家常小菜,毛豆百叶结,素鸡,烤麸,猪脚爪,啥人管呢。阿宝不响。阿婆说,我已经头昏了,是高郎桥的马头做的,还是陌生人做的,根本搞不清爽,我去过“淮国旧”

,后门是长乐路,弄堂路边,毛竹棚里,也摆了旧钢琴,哪里寻得到呢,看得我眼花落花。姝华说,这地方沙多,家具多,钢琴也多,各种颜色,牌子,摆得密密层层,弯弯曲曲,路也不好走,要侧转身来,店外,仍旧有琴运进来,店员用粉笔写号码。店员讲,上海滩哪里冒出来这样多的琴,作孽,怨煞人。我一进店里,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,钢琴,沙,各种人家的气味,有的香,有的臭,琴背后一样,全部是灰,看到一架古钢琴,羽管键琴,西洋插图里有过,洛可可捕金花样,像小写字台,四脚伶仃,上海真看不懂,样样会有。阿婆说,白跑了几趟,每趟出来,蓓蒂就蹲到地上,不开心。姝华说,这天阿婆进店,先坐到一张琴凳上,后来坐一只法国弯脚沙,面色难看。阿婆说,是接不上气了,我晓得差不多了。蓓蒂说,不要讲了。阿婆说,想想再回绍兴,无啥意思。蓓蒂拉紧阿婆说,坟墓已经挖光了。阿婆说,索性变一根鱼,游到水里去。蓓蒂说,真这样,我就变金鱼。阿宝说,有了钢琴,也不便弹了。蓓蒂不响。阿婆说,蓓蒂一个人也去寻过,琴上有小鱼记号,容易寻到,吃中饭阶段,四面无人,听到有人弹琴,有一个七八岁小姑娘,弹几记,关好琴盖,东看西看,再开一只琴盖,弹几记。蓓蒂不动,听小姑娘弹。姝华说,店员的小囡。

蓓蒂说,跟我一样,是寻琴的。阿婆说,只能这样子想,如果来人采取行动,明当明拖走,我跟蓓蒂,也只能看看,两眼提白。阿婆摸了摸蓓蒂说,南京城去过了,乖囡想去哪里散心,跟阿婆讲。蓓蒂说,我想去黄浦江。阿婆说,敢。姝华说,蓓蒂的琴,也许一拖到店里,就让人买走了,现在便宜货多,老红木鸭蛋凳,两三块一只,钢琴一般三十块到八十块吧。阿宝说,青工一两个月工资,只是,啥人买呢。曹杨新村,工人阶级最多,可以买,但是地板软,房子小,弹弹东方红,有啥用场。大家不响。

其实这天黄昏,是阿宝最后见到蓓蒂与阿婆的时刻,阿宝离开时分,天完全灰暗,阿宝回头,见阿婆为蓓蒂梳头,阿婆说,拜拜拜,拜到明年有世界,世界少,杀只鸡,世界多,杀只老雄鹅。蓓蒂说,我不要听了,讨厌了。姝华立于门口,阿宝再回头,见姝华身边,掠过两道光,闪进水池里,阿宝一揩眼睛,视觉模糊,眼前,只是昏暗房子,树,一辆脚踏车经过,一切如常。几天以后,阿宝收到了姝华的信,信文是,阿宝,这天你先回曹杨新村,会相信我吗以后就生了不可思议的事,就是这夜之后,阿婆和蓓蒂失踪了,大概是去了南京还是哪里有空详谈。

姝华。

十天后,阿宝与沪生,小毛以及建国等人,赶到杨浦区高郎桥的马头家,再三打听蓓蒂,阿婆,以及钢琴的下落。结果讲了几句,气氛就紧张,也许是建国想动手,小毛的姿势引起了误会,五分钟里,马头家周围,聚拢不少青年,搞得不可收拾。事后,马头耐心告诉阿宝,现在市区的造反组织,太多了,根本搞不明白,啥人拖走了钢琴。阿宝不响。马头说,小毛真是十三点,要动手,也不想一想,普陀大自鸣钟地区的人,哪里可以跟大杨浦对开,上海人讲了,根本是不配模子的。阿宝拍拍马头肩膀,一声不响。马头说,蓓蒂跟阿婆失踪了,我也难过,我一个人去皋兰路,看了三次,世界乱了,我确实是看不见,寻不到。阿宝说,会去哪里呢。马头说,希望是去了南京,或者去绍兴,我听蓓蒂讲过,上海,越来越没意思了。阿宝不响。马头说,此地高郎庵,沪东天主堂,本就破破烂烂,取消了,敲光了,也就算了,市中心好房子,又是撬又是敲,完全变了样,我想不到,昨天我去了一趟,看见阿宝的老房间,搬进三户人家,底楼蓓蒂房间,迁进来两户,门口的小鱼池,清理过了,水里有几条金鱼。阿宝心里一痛。眼前出现蓓蒂的样子,池边的鱼鳞。马头说,我有了空,再去看看,一老一小,到底去了啥地方,唉,上海,真是无啥意思了。

这天下午,阿宝再次走进淮海路国营旧货店。满眼是人,店堂宽阔,深不见底,钢琴摆满后门内外,以及附近弄堂,过街楼。店里的营业员,精通种种旧家具,方台子叫“四平”

,圆台叫“月亮”

,椅子叫“息脚”

,床叫“横啊”

,屏风叫“六曲”

,梳妆台叫“托照”

,凳子统称是“件头”

,方凳圆凳,叫“方件”

,“圆件”

,时常有东张西望的顾客,也许跟阿宝一样,寻觅自家或亲朋的家当,看到了,当然不可能赎回,但可以紧盯不放,或是长长一瞥,眼神呆,摸一摸,问一句卖价,离开。犹豫性格之人,几步几回头,预备过几天重来,有空再来看看,也许一直等到旧物消失,会鼓起勇气,打听去路,与营业员攀谈。营业员说,卖脱了。啥。

大概是前几天吧。买客,是哪一类人呢,大概做啥工作。营业员心情好,敷衍几句。有警惕心,就立刻反问,喂,做啥,公安局的,介绍信拿出来。提问人立刻做了缩头乌龟,走路了事,这块地方,再不会来了。另一种人,一眼寻到钢琴,或者沙。营业员说,古董提琴,越古越艳,古董钢琴,难了,钢琴要买这种老牌德国货,但太旧不好,钢丝容易松,容易走音,经常要校,沙嘛,这一件是法国真正老货,骨子硬,扶手雕工精细,泡钉,丝绒面料,绷带,鬃丝,完全进口料作,底盘高级弹簧,包括“库升”

,即弹簧软垫,样样货真价实,赞。来人不响,改变了计划,里外环境,看个两三遍,看明详细位置,时间,何时人多,人少,中午转到附近,吃一碗菜肉馄饨。一般是下午一到两点,客流少,或者四点钟,前面挡了一部黄鱼车,多数人,走不进某一条家具形成的夹弄,此刻光线也最暗,时辰一到,东看西看,直接来到既定位置,四面一瞄,摸出裤袋里的旋凿,或拎包里的剪刀,一戳,一剪,一撬,一挖,拿到一只纸包,或者铁皮小盒子,连工具摆进人造革拎包,拉链一拉,佯装客人,全身放松,东看看西摸摸,马上滑脚走路。这就是保卫个人私产,或侦查他人财产,巧取夹藏的情节,寻宝,是世界永恒的主题,是这家远东最大旧货店,辉煌时代的惊鸿一瞥。当时小道消息多,传闻有人躲进旧橱,关店后,半夜出来作案,店里因此养了两头狼狗,一夜巡逻三遍。最轰动事件,是附近几个小囡,某日到旧沙上蹦跳吵闹,结果踏穿了一只法式洋缎单人软椅,露出内衬一包赤金链,两大卷美金。因此,堆满旧家具的店堂与马路,像苏联电影十二把椅子。此刻,阿宝于琴间流连徘徊,钢琴自由摆放,罗列散漫,形成各种行走路线,跻身于此,打开任何一块琴盖,内里简单而复杂,眼下的键盘,一丝不动,周围听不到一个音阶,有时,键盘上有几根头,一屑碎纸,半枝断头铅笔,琴盖内散出陌生气味,阿宝难以亲近,感觉到痛,怅然闭阖。蓓蒂留下的小鱼刻痕,阿宝走了几圈,望穿秋水,也寻觅不见。

阿宝独自来到南昌公寓。姝华靠于床头,姝华娘端来一杯开水。

姝华有气无力说,姆妈,我跟阿宝有事体讲。姝华娘知趣避开。姝华忽然两眼光说,阿宝,我像是做梦了。阿宝不响。姝华说,我真不相信这天的样子。阿宝点头说,蓓蒂与阿婆,确实是失踪了,毫无消息。姝华说。这天,我见阿宝先走,我也想走了,我讲了一句,阿婆,可以烧夜饭了,天夜了。阿婆笑笑,蓓蒂看看我,一声不响。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气,刚想走,外面花园里,出现一道光,我一看,阿婆刚刚还在身边,现在看不见了,蓓蒂拉了我,对池子里叫,阿婆,阿婆。我看一看,黄昏天暗,水里一条鲫鱼。蓓蒂讲,这是阿婆。阿宝说,真的假的。姝华说,奇怪,池子一直是枯的,这夜有水了,有鱼,我伸进水里,鲫鱼一动不动。

蓓蒂讲,阿婆,让我变金鱼呀。我讲,蓓蒂,童话看多了,普希金讲的金鱼,是上帝。蓓蒂讲,姐姐如果想变,也是一条金鱼,试试看。我笑笑讲,我不想做金鱼,我做人。蓓蒂讲,金鱼比鲫鱼好看。我讲,是的,以前有个叫契诃夫的男人,一写情书,就是我的金鱼,我亲爱的小金鱼。

蓓蒂忽然蹲下来,哭了。我回到厨房寻阿婆,走到门口,我回头再看,水池四面,已经不见人了。我讲,蓓蒂,蓓蒂。我听不到声音。我跑进去看,水更多了,有一棵水草,一条鲫鱼,一条金鱼。我觉得情况严重了,伸手去摸,鱼游到水草下面,我吓了,我讲,蓓蒂,周围一声不响,金鱼摇摇尾巴,鲫鱼一动不动,贴近了金鱼,像一块石头。我寻到厨房间,想不到阿婆跟蓓蒂,忽然立到我眼前。阿婆讲,天不早了,姝华回转吧。我心里嘣嘣跳,觉得放心了。我讲,好的,我走了。阿婆讲,天冷了,姝华面色不好,多穿一点呀,阿婆明早,是想带蓓蒂出去了。我讲,到啥地方去。阿婆讲,现在话不定,真要话一句,就是想走了。姝华讲到此地,低头说,我不想讲了。阿宝说,我觉得还好,不觉得紧张。姝华说,这等于是童话选集。阿宝说,两个人,真就消失了。姝华不响。阿宝说,记得蓓蒂几次讲故事,完全乱梦堆叠,看见裙子变轻,分开了,是金鱼尾巴,水池旁边,月光下面有一只猫,衔了蓓蒂,到外面走了一圈,再回来。姝华说,当时,天完全暗下来了,蓓蒂身上亮。蓓蒂讲,姐姐,我跟阿婆走了。我警惕起来问,到啥地方去。蓓蒂讲,现在等猫咪来呀,夜里有三只猫会来,其中一只,是来带我的,有一只花猫,带阿婆先走。我讲,笑话。蓓蒂讲,三只野猫,一直跑到日晖港,黄浦江旁边,猫嘴巴一松,喵呜一叫,我跟阿婆就游了,游一圈就回来,如果我不回来,就游到别地方去。我笑笑讲,除非我做梦。蓓蒂讲,不相信就看呀,我跟阿婆,头颈后面,有牙齿印。我看一看,只闻到头里的鱼腥气。我讲,快让阿婆汰头,不许吓姐姐,我走了。蓓蒂讲,我不要钢琴了。阿宝不响。姝华说,当时,只觉得背后冷。阿婆不声不响过来,面色枯槁晦暗,摸摸蓓蒂的头讲,蓓蒂。我觉得有点尴尬,敷衍笑了笑,我真就走了,两脚无力,梦游一样走的,我只记得,阿婆的相貌,完全变暗了,我现在想想,还是不相信这夜的情况。阿宝不响,心里想到了童话选集,想到两条鱼,小猫叼了蓓蒂,阿婆,乘了上海黑夜,上海夜风,一直朝南走,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,到了黄浦江边,江风扑面,两条鱼跳进水里,岸边是船艏,锚链,缆绳。三只猫一动不动。阿宝说,这肯定是故事,是神话。

2

第二年初夏某天,气温滚热,叶家宅小菜场附近,有一爿酱油店,卖散装啤酒。营业员接过小毛的钢钟水壶,扳开黄铜龙头。营业员说,师兄师姐,来了不少。小毛说,当心,眼睛看龙头。营业员对女营业员说,练功夫,练拳头的人,就是不一样,做了夜班,日里还不咽,还有精神吃老酒。小毛说,有意见对吧。营业员说,毫无意见,是眼热,我当时是一念之差,做了柜台猢狲,看看现在,工人阶级多少开心。小毛不响。啤酒满了。营业员手一扳,转过柜台,竹壳热水瓶摆到绍兴酒坛旁边,漏斗插进瓶口,竹制酒吊,阴笃笃,湿淋淋提上来,一股香气,朝漏斗口一横,算半斤。热水瓶装满黄酒,小毛付了钞票,一手拎水壶,一手拎两只热水瓶。女营业员说,劲道大,厉害。小毛的腰板挺直,大步离开酱油店,来到师父房间。八仙桌已靠床摆好。建国,荣根,国棉六厂艺徒小勇,绢纺厂小隆兴等人,买了熟菜,拆开油纸包,摆到台子当中。灶披间里,金妹炒了两碗素菜。小毛倒了酒。师父讲,小菜蛮好,今朝,人人要吃老酒。金妹穿无袖汗衫,端菜进来,颈口流汗,一双藕臂,两腋湿透。

小毛说,我叫名,只有十五岁。师父说,十五岁,我已经准备养小人,准备做爹爹了,吃酒不碍的。小隆兴笑笑。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说,灶问太小了,太热了,我现在只想汰浴。师父说,我就一间房间,真要汰,现在到床脚旁边去汰。金妹说,十三,当了小朋友面前,我好意思汰吧。

师父说,有啥不可以呢,我师父当年,召集了师兄弟,看过一次女人汰浴。金妹说,好意思讲的。大家人座。建国说,师父吃。师父说,我这次,是指挥部派我到杨浦区三个月,帮几个工人组织训练基本动作。小毛说,我有空来看。师父说,也就是一般格斗擒拿,路太远,情况也乱,大家不便来。小毛说,万一有要紧事体呢。师父说,教拳三年多,借此机会,我跟大家告一个段落。大家不响。师父说,蜻蜓吃尾巴,现在只能自顾自,管好自家,市面乱,心就要定,做人单凭一个“义”

,要帮弟兄,我师父的师父,是苏北难民,到上海做工,当时成千上万工人参加青帮,搞罢工,纱厂里又有帮,安徽帮,湖北帮,苏北帮,山东帮,绍兴帮,南洋香烟厂,不是宁波帮,就是广州帮,到我师父一代,还算聪明,只做同乡人的弟兄,少惹是非,供关公,关老爷,张天师,我现在只能供领袖,一般情况里,记得领袖语录,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也就可以了。小毛说,有人欺负我朋友,哪能办。小勇说,讲讲看。师父说,社会纠葛,一般朋友关系,目前尽量少管。小毛不响。师父说,运动一来,车间里真也冒出几只瘪三,领袖语录,朗朗上口,革命形势,样样懂,身披军大衣,样子像领导,真是奇怪。金妹说,我厂里,也有这种瘪三,奇怪。师父说,老古话讲,这叫小人多才。金妹笑说,打扮最重要,据说以前搞罢工,美亚厂来了一个代表谈判联合行动,穿了一身旧衣裳,大家根本不理睬,结果换了一套新衣裳,就谈得爽快了。师父说,我是看透了,讲起来,是斗阶级,其实跟过去的帮会,党派搞罢工差不多,是斗人,人跟人之间,主要靠互相闻味道,互相看脾气,合得拢,还是合不拢,就算是一个阶级了,一个组织,亲生亲养的同胞手足,同宗弟兄,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盘,一个朝东,一个要朝西,结果呢,就互相斗,互相打,互相戳娘倒皮的骂,哼,讲起来好听,路线斗争。

大家不响。吃酒吃菜。师父说,比如我这次到杨浦,我已经想定了,只教拳,搞七捻三事体,我不参加。小隆兴说,这段时间,大家做啥呢。师父说,无啥好做,少跟造反队搭界,跟车间里小姑娘,小阿姨,小姆妈搭讪,讲讲笑笑,倒是可以的,因为年纪到了,懂一点女人的味道,以后少走弯路。金妹说,师父要教坏小朋友了。师父说,年纪确实不小了,我来问,小隆兴年龄多少。小隆兴说,十九。师父说,建国,荣根两弟兄,一个是十九,一个十八,小勇十七。小毛最小。大家不响。房子外面,传来驳船汽笛声,天气热,每个人吃得面孔红。师父看看大家说,我来讲个故事,老古话讲,看佛警僧,看父警子,古代有个高僧,自小出家,清修到老,名声好,临死阶段,徒弟问,师父有啥要讲吧。高僧说,一世看不见女人的下身,我苦恼,因此死了两夜,还是死不脱,辛酸。金妹说,好意思的,不许讲了。师父说,徒弟就跑到堂子里,叫一个女人过来,裤裙一落,高僧一看说,啊呀呀呀,原来跟尼姑是一样的,两脚一伸,圆寂了。金妹说,下作。师父说,上面要作,下面也要作,这叫下作。吃了老酒,我头脑拎清,现在我来问徒弟,女人赤膊,看见过吧。金妹说,不许讲了。师父说,我重点来讲一讲,男人不下作,小囡哪里来,早晓得,就早懂事,人就聪昵,我师父讲了,男人早一点晓得女人,也就不稀奇了,以后少犯错。小毛说,我看到过了。师父说,讲讲看。小毛不响。

师父说,不要紧,讲。金妹筷子一放说,蛮好吃一点师徒老酒,就讲下作事体。小毛不响。师父说,金妹是过来人,下作事体,样样做过了。金妹说,太难听了,不要讲了。师父说,社会乱,这批小囡,样样不懂,我就有责任。金妹说,讲得出口吧。师父说,又不是让金妹讲,是听小朋友讲,小毛快点讲。小毛说,是去“大串联”